夜間巡月

序章：水晶都

　　如同平靜而不受侵擾的水面一般，此時的雷克蘭德萬籟俱寂，一點風吹草動都會驚擾大地的安眠。而在前方，比起人類要大上許多的蛾類正恣意遊蕩，絲毫沒有對周遭產生一絲警戒心，扇大的薄翅吹起地上的草屑，若不仔細看根本無法辨認出地上早已掀起了小小的漩渦。幾個人按照先前的分工先後在碎石後靜待，面對習性兇殘的獵物越是要靜下心，仔細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每隻魔物必定有牠們的行動軌跡和習性，遵循習性能找到魔物存在的地點，至於行動軌跡則會暴露牠們的弱點。

　　這一次的先鋒交給武士，隨之跟上的是白魔法師和學者，其他人見機行事，一見到武士封鎖了魔物的行動後加大火力全力攻擊。身為隊長，同時也擔任先鋒部隊的學者梅路諾深吸一口氣，夜晚的空氣比他想像中要來得寒冷，一股寒氣隨著呼吸進入沸騰的體內，他能想像他的身體冒出水蒸氣揮發的模樣，一桶滾燙的水突然間被澆下冷水，如今他只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好像不在他原來的位子上，直到一旁的白魔法師憂心忡忡地問他怎麼回事，這才勉強回過神。

　　「我沒事，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

　　白魔法師很儼然還有話要說，但梅路諾擺擺手，攤開手中的魔典，一鼓作氣詠唱召喚詞，嬌小的小仙女隨即出現在眼前，確認自己的小夥伴已經準備就緒後，對著白魔法師使個眼色就跟上早已按捺不住而衝刺出去的武士。白魔法師希織未能勸阻梅路諾再慎重一些感到有些懊惱，她抿抿唇，長靴不停摩擦底下的草叢，幾乎要將草根都拔除一樣。雖然在他們面前的魔物在懸賞名單的等級並不高，其危險性以及殘忍度仍然被冠上Ｂ級的位階，若不謹慎行動的話，他們的下場或許並不比那些毫無還手之力的衛兵要好。作為隊伍裡的兩名治療職業，梅路諾與希織一直以來總是謹慎對待每一次的任務－－用同伴們的說法是「太過謹慎」了，不過這也不怪他們，一位是無論對待任何事物都小心翼翼、細心呵護的溫柔女子，另外一位雖是男兒身，卻擁有母親一般的包容胸膛與滿腹的擔憂，儘管作為治療職業再適合不過，但他們的眉頭總是緊皺的模樣卻也讓隊友們看得有些於心不忍。

　　既然自己的夥伴都做好準備，多少還是相信他的判斷會更好一些，希織想了想，追著梅路諾的步伐衝了上去，在最前方的武士星弓行雲流水地揮著手中的武士刀，舞劍時那般優雅與沉穩全然不像是一名才剛從家門踏出沒幾個月的冒險者所能做到的樣貌，星弓－－比起弓更習慣於劍峰之間的比劃切磋，她曾經在自我介紹時如此說過。某種方面來說，她與希織應該是同鄉，無論是相似的價值觀或是同為某個地區的取名風格，只可惜過往的記憶對於希織而言太過曖昧不清，按照她殘存的記憶，她應當在過往也有一段讓她永生難忘的回憶，只可惜這世界與她開了大玩笑，一次的冒險途中誤闖魔物窟，艱辛的戰鬥加上對自己能力的自信缺乏，她幾乎是在那個洞窟昏厥過去，這件事也使她的記憶全數歸零在那天清醒後的早晨，在她面前展開的是全然未知的世界，被恐懼及徬徨的漩渦捲入其中，有一度使她渾渾噩噩地度過日子，每一天都只是坐在徬徨階梯亭裡喝著幾杯黃湯，漠然地觀察酒館裡來往的旅客。

　　「呦、你們也猶豫太久了吧？快點，像平常一樣震暈牠，要不然我可撐不了多久」

　　「但牠有辦法震暈嗎？……不、我試試看。」

　　所謂的咒語不過就是在古老的魔法中增添幾段語焉不詳的呢喃，這是星弓在聽過他們的詠唱時曾經說過的話，不諳魔法與理論的她選擇了武士的理由也不在話下－－而她確實也有這般能力，光是見到剛才的戰鬥就能再再感嘆他們之間實力的差距，這些也全是星弓運用天生的直覺以及多年的練習換來的。其他人見狀已經紛紛衝向前線進行支援，無論是原先作為先鋒的兩位坦克亦或是剩餘的進攻組，見情況慢慢朝向他們有利以後拿出自己的絕活一點一滴削弱前方魔物的體力。子彈精準無誤地射穿薄翅，細碎的藍色鱗粉灑落一地，順著月光的照射宛若一道殞落人間的銀河，兇殘的魔物也敵不過這突如其來而猛烈的攻勢，飛舞的模樣不像起初那樣優雅，顛簸踉蹌些許，一旁的龍騎士已經做好最後一擊的準備。

　　「讓開，由我終結牠。」

　　龍騎士已然擺好架勢，身旁清晰可見的赤色與青色相互纏繞，點綴槍尖逐漸化身為一只龍頭，寧靜的夜空突然揚起一陣雷鳴，像是遙遠的古老生物呼應了龍騎士一樣，她不加思索高高躍起，往魔物的心臟一槍刺穿，龍隨著她的動作騰空起舞，緊咬不放魔物的心臟，將他們這次的目標乾淨俐落地解決。優雅而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這是眾人對龍騎士萊蒂歐絲最多的稱讚與評語，就如同她的戰鬥風格一樣，不光只是龍騎士而已，對於任何職業她一心追求其中所謂「強者」的稱號，不斷精進自己的實力，就連為人處事她也絲毫不拖泥帶水，凡是她決定的事情任誰也無法說服她改變心意，她的靈魂就像擁有著不屈的意志，指引著她走向理當前往的道路，不曾放慢腳步，也不曾回頭過。

　　逐漸被火焰燒艷的魔物比起生前還要更艷麗，飛揚在空中的鱗粉形成詭譎的色彩，萊蒂歐絲撿起地上一小塊尚未被火光觸及的碎片，用自己的手絹仔細擦拭過，小心翼翼地交到梅路諾手上。

　　「給。隊長要負責交證明吧？」

　　「謝謝，不過我不是隊長……」

　　「又來了又來了，太謙虛的話會被人說裝模作樣喔，隊、長？」

　　機工士羅賓漢左手扛著愛槍，空出右手以不算輕的力道拍了幾下梅路諾的背，差點沒讓梅路諾重心不穩而與大地來個親密接觸。儘管是愛與他人開玩笑、說話總帶有調侃之意的羅賓漢，在小隊的對外交流和情報裡可說是不可或缺的人選，或許這也歸功於他善於與人打交際的個性所致，無論走到何處總能遇到一兩名認識他的居民－－至於絕大部分皆作為女性這點，小隊裡的人多少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如同他究竟是否為拉凱提卡大森林的原生居民一樣不去探究其真相，小隊成員自有自己的隱私，這也是他們之所以相聚至今仍然未散隊的原因。

　　「總而言之，請別站在野外聊天了，我們先回到水晶都稍作休息吧。」

　　確認魔物已經被火焰燃燒殆盡，作為隊伍裡的坦克－－槍刃亞岱爾以及騎士暮才匆匆加入他們的話題，要論冒險資歷的話暮要比在場所有人都來得老練，但論其潛力和主動上前引怪的本領，還是亞岱爾佔上風－－儘管對大部分的人來說這並非一個優點。兩人作為搭檔也不過是幾個星期的事，他們的默契卻好得讓人心生忌妒，暮流利地將魔物的目光交給亞岱爾，而亞岱爾順勢接下並迅速穩住自己的攻勢，就像是他的做事風格一樣，不疾不徐、卻能在不知不覺中收拾眼前的魔物，呼吸仍舊保持著一定的頻率，絲毫感覺不到他的紊亂。

　　不過話是這麼說，亞岱爾畢竟還只是初生之犢，遇上更加強大和危險的魔物還是需要由暮來接手，相較於亞岱爾的溫儒有禮，暮是另外一種類型的坦克，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才會開口，大部分的時候只是靜靜地看著夥伴們嬉鬧，沒有人知道為何屬於黑龍之民的朵龍族會出現在水晶都，就連梅路諾憶起當初與暮的第一次見面都覺得驚訝。儘管如此，暮的實力卻是不容小覷的，除了血量穩定而讓兩位治療不需要太過照顧她之外，她對魔物的特性和弱點瞭若指掌，每一次的出手都對準魔物的要害精準又不浪費任何一點力氣，魔物就在她的手中失去性命，可謂真正的「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理論實際應用代表。

　　「我贊成，而且好冷。」

　　赤魔法師亞特蘭貳斯不斷搓著自己的胳膊，試圖將手臂搓暖好獲得一點溫暖，其他人聽聞也紛紛表示贊同亞岱爾的意見，確認自己沒有漏掉任何個人物品，便浩浩蕩蕩出發回到水晶都。隊伍裡大抵上只要稍微觀察過夥伴的人都能看得出來，梅路諾對於亞特蘭貳斯那一點小心思實在太過明顯，舉凡羅賓漢這類喜歡調侃人的總在有意無意間提醒梅路諾青春一去不回頭，至於作為搭檔的希織多多少少也會用自己的方式為他的戀情加油打氣，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獨獨那位「當事者」像是從來沒注意過這件事一樣－－不如說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被喜歡了，儘管是位從游末邦上層為自己理想而離去的少爺……這個樣子未免也太遲鈍了，這是隊伍裡的夥伴一致的想法。

　　穿過追隨者之門，守夜的衛兵早就習慣這個時間出沒的冒險者們，見到一行人舉起了手簡單示意禮貌，一旁還有一兩名衛兵正強忍著瞌睡蟲的侵擾還堅守職務，即便是深夜，除了他們以外還是有寥寥幾人才在他們前方走沒多遠，或許也是與他們一樣的冒險者或者－－數名專業的怪物獵人。世界各地還有許多像方才的魔物一樣，不僅危害了四周居民的安危，同時也對環境和生態造成一定影響，除了水晶都的衛兵團會負責張貼有關世界各地這些魔物資訊的懸賞名單，也有許多冒險者和怪物獵人口耳相傳的情報告知在這個世界上不僅僅是這些畫在懸賞單上的魔物，更有許多怪物獵人爭先恐後想一睹風采的「惡名菁英」存在……

　　「大叔－－照往常一樣，謝啦！」

　　「喔！居然這個時間才來，你們該不會去守了一夜的大傢伙吧？」

　　格林納德迅速將每個人喜好的飲品與下酒菜送到他們面前，幾個店員早就不敵體力透支，或是趴在櫃台前，亦或是聚集在另外一邊不起眼的桌子上稍作休息，本就不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徬徨階梯亭之所以直到現在還有暖心的餐點可供享用，多半還是格林納德看在與他們的交情上特地端出來的拿手私房菜。雖說大部分的工作來源全仰賴衛兵團張貼在公告欄上的懸賞名單，不過徬徨階梯亭這邊同樣也能打聽到不少狩獵任務，與來自四面八方的冒險者互相交換情報，打響了自己的知名度以謀求下一次的合作或競爭，大部分的冒險者對於時而競爭、時而合作的關係早就見怪不怪，實際上若非他們這樣同為一個小隊夥伴的話，這種關係更能確保自己的存活機率，畢竟即便是隊伍中最為年輕的亞岱爾，也已經聽過不少有關狩獵時出的意外傳聞。

　　「大傢伙……那傢伙是挺大的。」

　　「對對、嗚啊超噁心的，尤其是那個鱗粉，全身上下散發著不舒服的味道，還好我已經把牠砍碎了！」

　　「最後一擊明明是我。」

　　每一次任務結束之後他們總會聚在徬徨階梯亭一邊聊著剛才的戰鬥，一邊檢討和帶有玩笑性質的相互吹捧與搶功，最開始因為彼此不夠熟稔，在檢討會時幾乎都是喪著一張臉，幾個人爭前恐後將過錯攔到自己身上，最後還是梅路諾出面制止他們，並且嚴禁在檢討會時一昧將這次的錯誤全歸咎於自己身上，這才阻止了隊伍士氣逐漸低迷的問題。說到底，他們的隊伍組成也只是一次因緣際會和種種巧合所構成，來自四面八方的人相互磨合本就需要時間和經歷的磨練，要不是自己跟隨著眾人相處好一段時間，梅路諾自己也不敢相信當初那個毫無默契的隊伍竟然能在短時間內迅速拿下一張Ｂ級懸賞單。

　　「那麼，你們今天的報酬我就放在這裡了，果然還是由梅路諾來領吧？」

　　「畢竟他可是我們的隊長兼媽媽啊，你說是吧？」

　　「……所以就說了無論隊長還是媽媽都不是！」

　　玩笑話有時候也得點到為止，梅路諾的表情活生生像是「下一次將你放生給小仙女照顧」，讓羅賓漢雙手高舉退到一旁，其他人見狀自然笑了出來。曾經失去的夜晚如今已經重回諾弗蘭特，露天式的酒吧更能讓酒客一賞今日的夜空，偶爾他們會在酒館巧遇幾名吟遊詩人，他們以自己各自不同的詩歌歌頌著這片大地的傳說，關於遙遠的、曾經想拯救這個世界卻未果的英雄，以及由那名水晶公帶來的希望——闇之戰士的傳說。

　　大部分的時候他們會與這些吟遊詩人談天甚歡，亞特蘭貳斯還會自掏腰包請這些大詩人們喝杯小酒，酒興一來，他們就不管在場是否還有其他客人，大肆暢談關於他們在旅行途中的趣聞軼事，還清醒的幾位自然是聽得津津有味，直到酒量最好的亞岱爾或是對方倒下為止，徬徨階梯亭都充斥著輕快的氣氛。格林納德是在這種氣氛下認識這支小隊的，先前也沒有聽說過哪個人的名聲，又或者說幾乎全是一些名不見經傳的冒險者－－萊蒂歐斯還有一些名氣，但剩下的人甚至有些連來歷都得打上問號。或許是多虧他們的福，這間酒館的生意不知不覺間變得越來越好，明槍暗箭的情形儘管還是常見，卻也不再令人緊張窒息，不曉得這算不算他們帶來的好處？

　　「這次的報酬還是平分制吧？」

　　「嗯，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再分配，今天辛苦了。」

　　「那麼－－該回去睡覺了，大家辛苦啦！」

　　將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眾人紛紛向其他人道別後各自朝著自己休憩的場所回去，梅路諾從格林納德的櫃子上拿下一個木托盤，將桌面上橫倒的酒瓶與酒杯一個一個放置在上頭送回櫃台，臨走前也接過格林納德口中的報酬以及追加的慰勞品－－幾杯品質良好的檸檬水或許能撫慰今天的辛勞。梅路諾在離開之前習慣性地看一眼暗紅色的磚牆，上面的懸賞單比起前一天少上幾張，大概是同行撕走了也說不定，等到睡醒之後再來查看是否有更新懸賞或許是個不錯的主意，敲定了主意、睡意也襲捲而來，梅路諾打著呵欠本想就直接離開酒館，但就在那不經意的幾秒間，角落裡一張邊緣破爛的懸賞單吸引了他的目光。

　　「這個是……」

　　「你對那張單子有興趣嗎？那可是ＳＳ的成就，你們要是想接的話，找個時間我向你們說明詳情吧。」

　　格林納德故意賣個關子，撕下那張懸賞單放到梅路諾手上，就回到後台繼續自己的工作。梅路諾盯著那張懸賞單若有所思，這張懸賞單將意味著接下來數個月甚至數年的工作量翻倍，而在這期間夥伴們是否會因為意見不合而有所分歧，甚至走上陌路都是他無法預料的。

　　即使如此……

　　「我會再詢問夥伴們的意見，謝謝。」

　　那抹笑容始終未露出自己的心思，但梅路諾緊緊抓著那張懸賞單，他有預感這將是一場令人永生難忘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