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巡月

往事明晰



※委託稿件
※1920年代的美國背景

長達半年的繁忙終於在三天前告一段落，他拖著笨重的行李踟躕走向當地最大的火車站，這趟旅程漫漫長路需要耗費多少時間還是未知數，但這將是最後一趟旅程，今日他就要回到自己熟悉的家，迎接他的是一屋子的榮耀與他那金屋裡的伊人。遙想半年前與她的相遇，猶如一股春水在枯涸的池水裡湧出，即使是寒冷的十一月天霎時也變得溫暖無比，美人──文字也不足以表達她的美好，儘管她的眼裡總是潛藏著秘密，但有秘密的女人又是如此神秘莫測，讓人忍不住伸手想揭開她的面紗。

不曉得當他到家時會以甚麼方式去迎接他？是一個熱情的擁抱，又或是思念蔓延的熱吻，明明只是別離了半年，在課業與工作的忙碌之中時間倒也過得飛快，唯獨對她的思念未曾消退，只盼望火車能夠早一些抵達自己的家鄉，讓他歸心似箭的心情可以早一步獲得解放。鳴笛聲催促著旅客趕緊上車，他早先一步放好行李，坐定在位子上等待發車，心裡想的全部都是見到面之後要說些甚麼才好，是要傾訴愛意或是告訴她未來將會有他們的身影與陪伴，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可以供他慢慢思考。

一路上火車搖搖晃晃，像是一首沉靜安穩的搖籃曲，伴隨著母親溫暖的手輕輕搖蕩著，他沒有太多對兒時的回憶，家裡的大人總是隱藏著甚麼不讓他知道，直到現在他有些成就了也依然如此。是因為他還不夠成熟嗎？這很難說，但……好吧、他或許還是太高估自己的實力一點，儘管如此他還是有知道的權利吧？這一次回去了，肯定要問一問才是。他緩緩地想，思緒在搖晃裡被放的很輕盈，一不小心就墜入夢的國度。

夢裡的一切總是那般美好，他與心愛的她在復甦的城市裡一同迎接早晨的陽光，步入繁華的美國街景將讓人心曠神怡！這是個美好且富裕的時代，他們會在最閃耀輝煌的日子締結婚約，無論有多少人反對，他們的愛情總是讓人羨慕、供人歌頌──雖然、這或許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也說不定，畢竟從沒有聽過她親口訴說自己的情意，該說是語言不通又或者單純不愛說話，至今他也沒有歸咎出其原因，但她是美麗的，這點無庸置疑。

直到汽笛聲響徹雲霄他才緩緩睜開眼睛，身旁的旅客已經紛紛戴好帽子準備起身拎起行李包，他也如法炮製並快步走下火車，家鄉的味道始終是熟悉的，一踏進範圍就能聞到的懷舊味會重新喚起記憶，他便在這樣曼妙的氛圍裡走向停放在不遠處的黑色轎車──那是來迎接他的。

家裡的氛圍顯得有些不一樣了，這是他最開始踏入家門口的想法。

是因為得知愛人就在自己家中的緣故嗎？他總覺得原先冷冰冰的家多了許多溫情，儘管依舊聞不到果醬的香味，更多是葡萄酒的芬芳，但他就是知道家裡有一些事物已經不一樣了。他的行李大多交給前來迎接的傭人了，卻遲遲沒有看見心心念念的戀人身影，他顯得有些著急難耐，連忙問了四周的傭人她在哪裡，慌張的聲音使他沒有察覺慢慢逼近的腳步聲──不，即使是他專注聆聽，恐怕也聽不到幾乎被刻意掩蓋的腳步聲，她悄悄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成功將他嚇了一大跳。

「真是沉不住大氣，將來要怎麼做繼承人？」

「啊，抱歉……咦？」

下意識的道歉之餘也注意到她用了一口流利的英語與他對話，比起以前僅有點頭或搖頭的回應，言語中透露出她犀利潑辣的一面，這就是所謂的女大十八變嗎？明明只隔了半年的時間，他們倆的距離與轉變不知不覺已經變得這麼大了。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有漏看她眼中那股曖昧不明的情愫，儘管沒有被炙熱地表達，卻已經藏在她的舉手投足間，一點點眼睛裡的暗波都讓人遐想聯翩。他迫不及待想與她分享這半年以來的所見所聞，同時想告訴她那些積累滿溢的思念都是因她而起，如今終於見到面，無處宣洩的情感終於有了發洩的出口，是該將他們盡數傾訴，讓兩人的關係可以比先前要更加親密。

「你那是甚麼表情？憑你那種三腳貓英文，聽不懂我在說甚麼嗎？」

「不，只是很意外……講的很流利呢。」

一番真心的讚美反倒讓她滿臉通紅，手指不斷捲著自己的鬢髮，背對著他並不打算讓他看見現在的姿態，多少是感覺她擁有女性的強韌之美，在他面前偶爾流露出小女人的羞澀與嫵媚這點也讓人十分欣喜，他不加思索地牽起她的手，未來他們有了更多溝通的管道，就算她在外人看來可能蠻橫一些，卻也是最開始他所做的「選擇」。

那一天沒有月光，即使是尋常路也散發不平凡的詭譎，他偶然路過一座廢棄的工廠聽到聲響，生怕是被捕鼠器抓住的犬貓呻吟而驅使他快步奔向工廠，沉默很快就壟罩四周，徒留下他奔馳的腳步聲，直到他踏入工廠最深處，在沒有光亮的角落裡他聽見微弱的呼吸聲，這才幾乎能確定方才他追尋的目標實際上是個人類。是因為甚麼才會在廢棄的工廠裡呢？從急促的呼吸聲還可以判斷對方可能受了傷……出於醫生的善心他緩緩靠上前，對方作勢要趕跑他一樣全身上下都散發著警戒的訊息，反而讓他覺得眼前的人有些可愛。

「別怕，可以讓我看看你的傷勢嗎？我是醫生……雖然還沒有拿到證照。」

他是怕血的，但那一刻不知為何眼前的陌生人比他還要脆弱，想到這點他好像就突然不怕了，這是一種助人為樂的精神，他想要去幫助有困難的人，哪怕自己是畏懼的也無所謂。他朝著對方走近了幾步，對方的身子一縮、看來十分排斥他的靠近，但背後已經是一面危牆，斑駁的牆面與碎石無一不顯示對方早已無路可逃，兩人僵持不下之餘他忽然想起些甚麼，連忙從自己的包裡掏出一枚已經冷掉的strudel。

「這個給你，雖然已經冷掉了，不過很好吃喔？」

這個時候用笑容表達自己的善意是再好不過的，雖然不曉得黑暗中對方能看清楚幾分，但連帶著語氣也是上揚，笑容自然不言而喻。對方杵在原地一段時間，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拿走strudel，上下翻轉查看了好幾遍，還放在鼻孔前嗅了嗅，這才大膽地放到嘴裡咬了一口，不過很快地，他就聽到對方一句很小聲、卻不像是英文的語言。

「……好吃。」

原來是個外國的女孩子嗎，光線的昏暗使他連這件事都沒有察覺，不過太好了、自己家所生產的strudel如果被外地人認可還是挺開心的，趁著對方降低戒心的同時他緩緩靠上前，對方的警戒心已經沒有一開始那樣強烈，不過要查看傷口的話還是得先等待對方將手中的strudel吃完才好。本來就沒多大的strudel三兩下就被吃完，她猶豫了一會將手朝他伸了出去，掌心向上──是指還想要再來一個嗎？不過剛才那已經是最後一個了……他想了想，反過來握住她的手，比他想像中要意外地擁有許多厚繭，一雙遠比外觀上更有故事的手更加吸引他的好奇心。

「要跟我一起回家嗎？可以請你吃很多這個東西喔。」

他沒有看清楚對方的表情，但沒有甩開他的手這點應該就代表她答應了此事，那正是兩個人的開端。不過最開始還以為她只是羞澀加上語言不通才不願開口，跨越語言障礙後第一次確切明白她的性格，儘管有些詫異卻也感覺距離她又更進一步。他還記得在那之後花了許多時間細心為她的傷勢調養，那些他從未過問的陳年傷疤彷彿是勳章一樣，很多傷痕都是舊的尚未痊癒就被覆蓋上去，那是她的故事，總有一天她會因為信任而將那些故事告訴他的，他如此堅信。

「……還愣在那裡做甚麼？還不快點帶我去吃strudel？」

「嗯！不管有幾塊都可以喔，事不宜遲我們走吧？」

那一天的往事還歷歷在目，他們倆人之間緣分的起點彷彿昨天才發生一樣，將來的事情會是如何都是未知數，現在就先握好彼此的手，無論未來的風雨多麼劇烈，也一定能跨越難關──只要這麼相信著，肯定就沒問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