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陳遠篇

 

 

 

 

  漸遠的地平線升起第一道曙光,陳遠被射入窗前的陽光喚醒,在尚未完全清醒前關掉了設定的鬧鐘,準備開始一整天的工作。前些日子經過縝密的評估,他終於能將鬧騰的源將從醫院請出去,似乎還打算多躺幾天賺取假期的源將心不甘情不願地辦理出院手續,臨走前就像是想起甚麼似的,神秘兮兮地詢問他最近還有沒有看見神無之鳥。
  
  「沒有。為甚麼這麼問?」
  「那你不會死了,真可惜。」
  「滾。」
  陳遠有些後悔為甚麼要回想那段毫無意義的對話,那傢伙除了狗嘴吐不出象牙外,住院的時候也不安分,老是吵著要復仇或是吃甜蝦云云,明明都已經接近一個成年人的年紀,將來還要繼承他們的家族事業,這種傢伙要是隨便放出去,沒有那強韌的生命力以及莫名幸運的體質,他老早就在外頭不曉得死多少遍了。那種不省心的傢伙要是下次還讓他治療的話,他不得不採取一些激烈手段,陳遠套上了如象徵一樣的白大褂心想。
  雖然今天是周日不用值班,但由他執刀的病患之一——佐藤一郎正在進行約莫兩個星期的復健,基於醫生的職業道德他還是得去看看有沒有需要協助的地方。一路上許多曾經受到陳遠協助的老人家親切地問好,陳遠也回以禮貌地頷首之後快步離去,街訪鄰居時不時討論陳遠的聲音傳入他的耳裡,不外乎都是些「陳醫生似乎有甚麼地方改變了」的說詞,陳遠老實說並沒有感覺自己改變了,只是心境上、大概找回了甚麼而與之前先比快活了些。
  陳遠一踏入醫院,幾個護士從工作中抬頭也紛紛道早,對於陳遠自我加班這件事她們似乎習以為常,詢問了幾句佐藤現在的進度後,陳遠走入復健室探訪佐藤。雖說這件事情是在後來才聽源將說的,佐藤原本身分證上寫的姓名為「朱上曉之進」,為了拋棄自己的過往他隱姓埋名,改為了現在的名字並以公務員為目標勤奮念書,多少是與當時挑燈夜戰的自己有所重疊,陳遠一直對佐藤有多一些的關懷——例如在他不經意喊出陳大人的名字時刻意地多纏上兩圈繃帶。
  
  「復健的狀況怎麼樣了?」
  「勞您費心了,一切順利。」
  佐藤的狀況的確是日漸恢復,骨折的地方他也確實照過X光檢查已經慢慢癒合,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準備辦理出院回歸正常生活。佐藤雖然嘴上老是說著是自己的運氣太差云云,不過只有陳遠一個人明白那都是神無之鳥尚未降臨,那一天出現在病房的神無之鳥八成就是負責佐藤的使者,一個嬌小、畏縮的少女,以及一位看來有些怕麻煩的少年,陳遠認得那個少女——他們在公園相遇過,至於少年他也有隱約的印象,為甚麼?他不由得又想起那個裁判場的夢,他們或許曾經都出現在同一個場所,只是那是多久以前無從得知。
  
  「陳醫生?……您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休息下唄?」
  「我沒事。今天復健到此結束。」
  陳遠寫下最後一行日記,吩咐佐藤休息與下次復健的時間後便離開,或許是突然想到什麼,佐藤拉住了陳遠的衣襬要他先留步,還沒摸清楚佐藤葫蘆裡在賣甚麼藥,只見佐藤拖著自己的步伐走到一旁,一拐一拐地拎起擱在地上的一個袋子,再將它交給陳遠。
  
  「這是?」
  「呀、聽護士小姐們說陳醫生喜歡吃甜食,便拜託源少爺買的。」
  袋子裡的重量不是太重,陳遠打開一看,一條蜂蜜蛋糕躺在裡面,恰到好處的棕色與金黃色相互照應,閃爍著垂涎三尺的色澤。儘管現在並不是吃點心的時間,不過沒有病患的時候也許可以分給其他護士吃一點……考慮過只有一個人享用勢必被醫院其他人追討,陳遠迅速在腦中分配了自己應該能吃到多少的份量,才點點頭向佐藤道謝。
  
  「謝謝,我會好好享用的。」
  「哪裡哪裡,您才是,可別把自己累倒了啊。」
  佐藤這看似無心的囑咐卻讓陳遠聽得有些恍神,自從最近頻繁接觸神無之鳥後他開始不斷夢到那個裁判場,很多時候他甚至覺得那並不是自己的祖先,而是自己就站在那裡,面對著尋常人難以理解的難題,拚了命咬緊牙關也要解決眼前的風波一樣。那些裁判場的場景大致上都相同,只不過人數越來越少,陳遠趁著醒來尚有印象時紀錄了夢境,卻發現最近的夢總是停留在那名嬌小的神無之鳥--或許該說是人類的女孩子更為貼切——與他交換了甚麼樣的言語,表情滿是憂傷。
  總不可能是自己辜負了對方的心意,陳遠目視著佐藤回到自己的病房後無奈地想,要是那些夢境都屬於他的「前世」,在此時此刻、人類與神無之鳥的相遇就會顯得格外諷刺,他不想還自己上輩子的債務,人活在現在就已經相當困難,這種命運的安排他既不想要,也不願相信。還是轉換個心情再回去休息好了,陳遠將佐藤送的蜂蜜蛋糕拿到手術房,用裡頭附贈的刀子小心翼翼地切了一塊盛到塑膠盤子上,就當作是阻止胡思亂想的抑制劑。只不過就在他正打算大快朵頤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悄然來到他的面前,盯著他手中的蜂蜜蛋糕饒有興趣的模樣。
  
  「是你啊,這次輪到我了嗎?」
  「這次不是任務,只是下來看看。」
  名為京的神無之鳥毫無避諱地塞到他一旁的沙發,接過他手上的蜂蜜蛋糕小口小口啃著,就像是鳥類進食一般,舉手投足比起最開始相遇的時候還更像個人類。陳遠想起了上一次他們見面時那抹熟悉的笑容,是不是應該選在這種時候詢問她才好?儘管陳遠對於神無之鳥的體制、那個夢境以及自己內心的變化都還是有些遲疑,但此時不問或恐下一次見面他們又會變回先前的關係,他從死神的手中奪回寶貴的性命,作為死神的神無之鳥則在他的面前帶走生者的靈魂,千千萬萬年不斷輪迴。
  
  「上次妳提到我們在哪見過面對吧,妳的依據是甚麼?」
  「……你做事情一定要有理有據嗎?」
  京嘆了口氣,語氣就像是許久不見的老朋友一樣——的確,如果說到他們之間的因緣能追朔到好幾年前,那一天在山崖下的意外以及陳遠飄洋過海到異鄉的開端,但京的語氣顯然並不是如此,那是更久以前就認識陳遠這個人的口吻。京又伸手拿走一塊蜂蜜蛋糕,目光沒有直視著他,而是望著看不見藍天的手術室天花板喃喃著。
  
  「放心吧,你還會活好久好久,你會在這段漫長的時間內不斷看見我們,不斷為自己的擦身而過後悔,也會不斷地與我們抗爭,用你自己的雙手。」
  陳遠從未聽說過神無之鳥還有預測未來的能力,這一段發言應該全是京自己的想像,只不過藉由神的使者口中說出來的話語更具渲染力。既然是掌管生死的使者,陳遠想他或許真能長命百歲,但這本非他自身的意願導致,那一場意外裡該被帶走的人是陳遠而非他,即使經過這麼多年陳遠仍然堅信著這一點。然而嬌小的神無之鳥起身,一字一字告知著陳遠這些都只是他的幻想,是永遠都無法實現的夢。
  
  「等到你的壽命將盡,我會不計一切代價前來帶走你的靈魂,回到我們應該回去的地方。」
  「……你不妨現在就帶走我。」
  「我會,但不是現在,陳遠。」
  京又露出了令他熟悉的笑容,恍惚之中陳遠彷彿看見了在那個裁判場上堅持己見的少女,那個哭著說她將秉持著微不足道的信念去相信殺害他人的兇手,那個模樣深深刻印在陳遠的腦海。靈魂裡會刻劃著前世的記憶,只有當擁有相同命運的靈魂再一次相遇才會觸發,在相遇的一瞬間迸發出燦爛的火花。陳遠張口就想呼喊京的名字,但他在那瞬間才終於意識到這一切的命中注定——神無之鳥從來就沒有姓氏。
  
  「那麼聰明的你,肯定意識到了吧。」
  陳遠一向不相信命運,就連神無之鳥也是自己親眼見識到祂們奪去靈魂的瞬間才漸漸相信,命運與前世這類飄渺的詞彙儘管存在於他的國家,陳遠幾乎不把它們當作一回事,如今擺在眼前的事實又再一次強迫他去相信這一切,與自己背道而馳的信念掙扎許久,陳遠才緩緩開口。
  
  「妳的名字是?」
  「你明明從一開始就知道了。」
  吃飽喝足後,京拍拍自己身上的蛋糕屑,整理了和服使它變得平整之後輕輕地拍動翅膀,從這裡開始切割成了現實與幻想的邊際線,眼前的少女是神無之鳥——但神無之鳥也許曾經是人類,京臨走前往陳遠的手心裡塞了點東西,陳遠攤開手一看,幾枚半透明的星平糖躺在手心裡,晶瑩剔透。
  
  「那是蛋糕的回禮,我記得你給了我很多糖。」
  京沒有回頭,但是陳遠能聽得出她在笑——那是願望被實現時才會表露的聲音。
  
  「生死本為天註定啊,陳醫生。」
  
  
  
  
  潔白的白鳥乘著風輕輕地飛向遠方,穿過了人類居住的街道、俯瞰整座城鎮的鳥居、孕育自然的森林,最終回到了傳說中最接近神的使者所居住的神無山上,幾個神無之鳥見狀並不感到奇怪,曾經也有神無之鳥放任靈魂自行飛回神無山的例子,待會或許就能見到執行任務的神無之鳥回到常闇之間報備。那隻白鳥穿過千迴百轉的走廊,尋到常闇之間的門逕自穿過,一如往常地常闇之間增添了幾分溫暖的氣氛,白鳥順勢找了靈魂樹上最喜愛的地方,停靠在枝椏上歇息。
  
  「……雖然花了點時間,不過總算迎來您的回歸了。」
  那位大人化作了一名面無表情的少女,靜靜地走到白鳥所在的枝椏下方,白鳥見狀停在了少女伸過的手臂上,親暱地蹭了幾下。
  
  「您很高興嗎?……我也很高興,朝至大人。」
  少女放走了名為朝至滕灰的靈魂後,靜靜地看了一眼人間,曾經參與過自相殘殺的那些靈魂如今有一些已經回歸他們的歸屬,也有一些尚在掙扎,繼續活在這個平和的世界裡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究竟哪一方才是真正的幸福呢?少女對此並未做出任何思考,只是盯著樹梢若有所思,隨後身影緩緩消失。
  
  常闇之間裡一如往常。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夜里 陽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