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巡月

星見 京 篇

　　
　　她明白了自己為何從早上開始心神不寧，只是遵從上方的指示，先到人間去查看下一次要帶回神無山的對象，卻意外地遇到了那個人，他仍然有著堅韌的眼神以及更加執著的心，那是一份什麼樣的感情？被惦記著的靈魂究竟對他而言有多大的意義，她不知道，也沒有理由去了解。做為帶領將死之人的靈魂回歸最初地方的使者——神無之鳥的京來說，人類的感情都是不必要的存在，他們大多數的神無之鳥也與京抱有相同的感覺，除了少數幾個特殊的傢伙，以及他們曾經聽過的「轉生」之鳥外，幾乎無一例外。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神無之鳥？老實說京自己也記不太得了，只知道自己在神無山上的功績沒人比得上她，只要是被判別必須回歸的靈魂，無一倖免地都會被京帶回神無山，這是她的任務、她的使命，對此京從來沒有質疑過正確性。只有在很多年前她曾經去了某個異鄉，那個時候地上躺著兩個人，其中一個人醒了，他朝著京伸出自己的手懇求京不要帶走他，如果真的要帶走一個人的話那就帶走他的靈魂就好，京不明白內心在那一瞬間的痛楚是怎麼回事，只是撇開了視線，告訴了對方自己的使命以及人類背負的命運，帶著純白而溫暖的鳥回到神無山上。
　　至此之後，京時常會做一個夢，那是比起神無山都還要高上很多的地方，她縮在角落的時候有個人朝她伸出了手，對她露出了微笑。聽說神無之鳥會夢見自己的前世，雖然是極少數的可能，在他們的靈魂接觸到前世有過因緣的人類時就會因此做夢，京猜想那個執著的男人或許是她前世曾經認識的因緣，所以他們接觸後才會使她做夢儘管她沒有任何依據，只是憑著感覺這麼猜想，京也覺得十之八九不遠矣。
　　
　　「京！剛剛你到底去哪裡了？你這次的目標再過不久就會死亡，這段時間得好好看著他，要是發生甚麼意外提前死亡就不好了！」
　　「……安娜才沒資格對我說教呢。」
　　京鼓起臉頰表達自己的不滿，被稱作安娜的神無之鳥慌張起來，平時就作為搭檔的兩個人就算時常會有開玩笑的時候，安娜卻似乎總是會被這樣的玩笑騙倒，手指捲著長髮思索著該怎麼給京賠罪才好。不能常常對安娜開這個玩笑才好，京這個時候總會伸出手去抱抱安娜，這是她代表自己並沒有生氣的一種肢體表達，而這個時候安娜才會終於放鬆下來，露出笑容。京記不得自己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察覺到安娜這個狀態，總覺得好像在她們成為神無之鳥之前就有過類似的時光，是自己的錯覺嗎？又或者是那些預知夢所造成的效果，她只覺得頭暈目眩的。
　　
　　「不過我相信小京沒問題啦，而且小京的成績又好……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是不是連夜工作太累了？」
　　 「我沒事……待會回去休息就好。」
　　說實話也許是在預料之外的遇見那個男人，京實在沒什麼心力去思考自己是為甚麼會如此疲倦，這幾天又開始頻繁夢到宛如是前世的夢境可能也有點關係，京跟安娜告別後打算再花點時間確認自己任務的目標－－源將的去向，還要注意自己不要被那個執著的男人跟蹤了才好。自己成為神無之鳥的那一天，究竟是甚麼樣的光景呢？京閉上眼睛回想，除了來自常闇之間的那位大人溫柔的聲音外她想不起來任何關聯，說不定她是在那位大人的期待下誕生的、身心都屬於神無之鳥的個體，所謂的前世只不過是迷惑心智的傳說，就如同人間總會將神無之鳥的傳說當作是虛假和騙小孩的把戲，很久以前還有村莊會崇敬他們，為祭祀他們的祠堂貢獻祭品，近百年來越來越少地區會這麼做，除了一些歷史悠遠的神社外他們就沒有收過來自地面的祝福，儘管如此他們仍然勤奮工作著。只要還有人類存在的一天，神無之鳥就有其存在的意義。
　　京飛行的時候總覺得身軀搖搖晃晃地，神無之鳥並沒有進食跟肚子餓的概念，這點與人類不同，京推斷多半是體力耗盡的關係，只要趕緊回到神無山上吸收日月精華就能恢復，只不過以現狀來說能不能順利飛回去都是個難題，京最終放棄了掙扎，決定停在人間假裝自己是名普通的人類，以進食的方式獲取能量。
　　說到進食，京很喜歡人間一種名為「蛋糕」的食物，甜甜的、又有千變萬化的口味，每每經過蛋糕店的櫥窗前，京總是忍不住多看兩眼，她為這些蛋糕迷人的風姿著迷，恨不得能夠一個人獨佔這些蛋糕。
　　
　　「怎麼了？看上哪一塊蛋糕了嗎？」
　　京沒有料到會有人來找她搭話，除了那個執著的男人外能見到她的就只有同為神無之鳥的夥伴以及將死之人，京抬頭看了一眼來人，不認識的女性眨著眼笑容可掬地想要招待她。是這樣啊，大概是死期不遠的人類了，京沒有回應她的問話，只是繼續盯著櫥櫃的蛋糕沈思。對方並沒有放棄與京的交談，大概也是閒著無聊，又或者把京當作是光顧店內的顧客了，只見女性迅速跑進蛋糕店裡，又迅速端上了一塊剛才京垂涎許久的黑森林蛋糕，笑容燦爛地彷彿京不立刻收下不行－－說實話這還有點可怕了。
　　
　　「……讓我收下它嗎？」
　　「因為你看起來好像很想吃的樣子，我想這塊黑森林蛋糕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喔？」
　　雖然京聽不見蛋糕的聲音，不過萬物都有神靈在，對方或許是可以聽見食靈聲音的不可思議之人，就像是她現在能夠見到自己一樣。京接過了她手中的黑森林蛋糕，小聲地說了一句謝謝，接下來的話帶回神無山慢慢享用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另外也可以去問問這位女性是誰負責的，她總有預感今後還會遇到她。
　　後面的路程沒有京想像中的難，只不過飛回神無山之後京就躺在自己的床上暫時不去想其他的事。手上的黑森林蛋糕被任意擱在桌上，京回想那位女性的笑容，總覺得自己曾經在哪裡見過她，就連說話的語氣都熟悉的令京胸口有點難受，她是誰？神無之鳥未曾體驗過的感情在京的內心慢慢地燃燒，勾起了幾幕京從未在夢境裡見過的場景——有個人朝她伸出了手，握住了她。
　　人類的感情都是不必要的存在，現在在胸口燃燒的火焰也只是前世、或者更久之前所殘留的碎片，將它們全部拋棄就可以了，京翻過身，將自己的羽毛抱在懷中，祈求著那位大人今晚可以帶給她一夜好夢。
　　
　　「小京早，你要出發去看看目標了嗎？」
　　「嗯。安娜那邊呢？」
　　「沒有什麼動靜——會在兩個星期後出車禍？我看過勞死都比較有可能。」
　　隔天醒來，京一面整理今天對象會經過的地點，一面與安娜交流著情報，一般來說京並不常這麼做，大多數的時候她都是獨自一個人完成任務，偶爾遇上其他的神無之鳥打個招呼就草草離去，她跟安娜算是比較要好的對象，不曉得是不是也與那個熟悉的感覺有關，在安娜身上多少感覺得到，包括一股濃厚的紅茶香——她記得那是安娜最喜歡的人間飲品。
　　
　　「說起來，小京接觸過目標了嗎？那傢伙看起來兇神惡煞的，小京也要小心別受傷了。」
　　「嗯，謝謝安娜。」
　　整理好了地圖，京向還在整理的安娜道別，自己則必須趁著那個執著的男人發現她之前先行一步與目標接觸，昨日的接觸完全屬於意外，黑道的警覺心比起其他普通人要強上許多，更有可能對方也是他們過往中曾經相遇的碎片。京閉上眼睛試著將自己的思緒平靜下來——她多半會這麼做，這是個古老的方法，深呼吸、吐氣、並且將自己的靈魂沉入大海。他們的靈魂是飛鳥，嚮往著自由與歸屬、嚮往著藍天，可京更覺得大海是她的去向，只有海洋的深邃能換來自己的平靜，她不曉得這是否與她的「靈魂」有關，但又何妨呢？誰也有不被他人察覺的秘密，如同神無之鳥的靈魂曾經也可能是人類一樣。
　　她的目標名為源將，這座寧靜的城市裡頗為有名的黑道老大，大多數的時候率領手下與附近的黑道集團火拼爭奪領地，只有極少數的時候才會見到對方更加日常的活動，例如前往昨天的那間蛋糕店買了一個蛋糕，意圖要送往某個人手上。京觀察了一整天看不出甚麼端倪，數日後對方將以黑道之間的火拼而送上性命恐怕這也在對方的人生規劃中，雖然她並不了解黑道這種職業，不過或多或少知道人類有一些怪異的分子，喜歡以要脅、挾持等具有危險性手段的方式欺壓弱小，她不曉得源將是否為其中一人，只知道對於他－－京總是有說不出的話語想說。
　　她帶走的靈魂已經有無數人，多得京自己都數不清，那些靈魂飛向神無山的姿態非常美麗，無論他們生前是聖人亦或是罪惡多端的犯人，靈魂都會獲得洗滌，最終投入那個人的懷抱。京期待著有一天她的使命結束時，自己也能重新回到那個人的懷抱，等待下一次的轉生，會變成人類、或是繼續擔任神無之鳥，像這樣的命運使她期待不已。接近傍晚時分，源將突然停在四下無人的十字路口，就像是昨天的場景重現一樣，他再度東張西望，並且對著自己的身後大喊。
　　
　　「又是你，搞跟蹤還玩不膩嗎？還是說你被我煞到了啊小姑娘？」
　　「……啊？」
　　她怎麼都沒料到對方又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而且這一次一開口就是讓京震懾住的自戀發言，現在人間的男子除了偏執狂就是自戀魔嗎？儘管仍然保持一貫的面無表情，京還是覺得有甚麼東西正在從自己的內心萌生出來。
　　
　　「啊，還是你想要暗殺本大爺？你藏住殺氣的功夫太差了，多練練再來吧。……不過瞧你如此鍥而不捨的模樣，本大爺倒是可以考慮考慮將你收為我的小弟啦。」
　　「……也許在那之前，你就會迎接死亡，源將。」
　　「你算哪根蔥？你說我死我就得死的嗎？也太好笑了，你是那個醫生的妹妹是吧？來打個賭吧，老子是絕對不會死的！」
　　那過份自信的表情反而給京帶來了困惑，明明是每日都與死亡為伍的黑道卻能有著不會死的自信，為甚麼？人類是不可思議的存在，自傲、自大、常常懷抱著不必要的情感，身處於懊悔跟悔恨之中，卻又會在挫折之後重新站起來繼續向前走。她沒打算跟對方賭博，掌控生死的人是她，這場賭注打從一開始就註定不公平，京並不喜歡與人處於不對等的條件。那是自何時就殘留的習慣？京想不起來，但唯有這種時刻她總覺得－－若是不想起來好像會失去甚麼重要的東西一樣。
　　
　　「怎麼、被老子的說法嚇到了？知道會怕就好，你等著瞧吧！」
　　源將說完就朝著自己家的方向前進，京沒有阻止對方的離去，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源將的背影，最終還是沒有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