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巡月

陳遠篇

　　漸遠的地平線升起第一道曙光，陳遠被射入窗前的陽光喚醒，在尚未完全清醒前關掉了設定的鬧鐘，準備開始一整天的工作。他的工作是醫生，只不過要比一般的醫生再特殊一點——大多時候他面對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即使見得到活人也多半沈淪在社會的階級制度，倒不如讓他面對死人要輕鬆一點，至少死者不會說話，不需要奉承的話語。
　　他是名法醫，最近才剛拿到執照不久，解剖過的人數已經能用二位數逼近三位數來形容，這讓他的生活雖然過得充實，卻也時常喘不過氣。不過現在來到異鄉之後，他憑著自己的醫術取得開業執照，目前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城市裡擔任一間診所的看診醫生。飄洋過海到異鄉並非自己的本意，純粹是追隨著某個傳說而來到這裡，他希望這裡就是他旅行的終點，為他無盡的悔恨與夢魘劃下休止符。
　　
　　「差不多了……」
　　陳遠再次確認自己並沒有少帶什麼東西，鎖上公寓大門就出門上班。今天是星期日，診所只開半天，剩下的時間陳遠打算到附近的神社去詢問這座城市的傳說，也許當地人可以得到不同的情報，接下來只要到容易出意外的十字路口，找到「他們」就可以掌握方向。
　　如果放在多年前，他也許不會相信這種事，還會嘲笑現在的自己怎麼會聽信謠言，區區一個誰也沒見過的事物竟讓他千里迢迢來到這裡，還堅信不疑可以達成自己的目的。實際上，陳遠多次與死神奮鬥，有時候收割死神留下的結果，有時候和他們拔河，最終卻都沒有勝果，直到陳遠有一天見到一名少女，她伸出爪子——那實在不像人類的手——深入某人的心臟，抓出了一隻血淋淋的白鳥，任由他飛向蒼穹，那個畫面使他永生難忘。
　　
　　隔天，陳遠就收到驗屍要求，對象正是那名被抓出白鳥的人。
　　
　　陳遠在網路上查到神無之鳥與其居住的山的傳說，在距離自己不遠的異鄉土地，有個小小的村落流傳著人類將死之際會見到使者，使者會伸出如禽鳥一般的爪子，從人類的體內抓出象徵靈魂的白鳥，任由它們飛回靈魂的歸屬——位於靈脈的神無山上。只有將死之人才能見到神無之鳥這件事簡直把當時還年輕的陳遠嚇壞了，該不會自己還沒有點成果就要死了？這件事讓他想了好一段時間，直到他下一次又遇見了不同的少女，少女只是看了他一眼，之後就揚長而去，他才確信了自己有著與傳說截然不同的待遇。
　　——他看得見神無之鳥。
　　
　　「哎呀、這不是陳醫生嗎？這是要去出差嗎？」
　　「今天診所上午營業。」
　　樓下的房東用她不熟練的中文向自己問好，陳遠則用已經熟練許多日文回應，城市小也許就是這點好，人人都認識自己，也都有可能被他服務過，只不過老人的數量比他想像得多一點，希望有一天他不會在這裡動用自己的專業，陳遠默默地想。他直到現在還是會在這些老人身邊見到神無之鳥，如果他們是沒有病痛的走，陳遠多半也是帶著欣慰的心情參加喪禮，如果是病痛纏身多年的，他也祝福他們下輩子不再被病魔侵蝕。只有極少數的時候他會在年輕人身邊見到神無之鳥，多半是意外，例如交通事故、猝死等等，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的年輕人，等到他再一次見到對方時，左鄰右舍議論紛紛——那一家的孩子在昨夜跳樓自殺。
　　他曾經見過一次自殺的靈魂，比起以往更加鮮紅的白鳥，少女慌慌張張地將鳥握在手上，卻還是讓他掙脫並飛向遠方。難道他們不會每一隻都回到神無山嗎？陳遠突然有點興趣地搭話，少女瞪大了眼睛，似乎是為陳遠的搭話感到驚奇，隨後就故作鎮定清了清喉嚨，向他解說真正的「靈魂」。
　　
　　「人類，你聽好，所謂的靈魂啊，他是會回到自己應該回去的地方，也就是說有些靈魂的歸屬並不是神無山，我們的工作就是要指引這些靈魂回去，否則他們就無法轉生。」
　　「無法轉生？那麼，就是俗稱的孤魂野鬼嗎？」
　　「孤……總、總之！不能讓靈魂隨便飛走啦，啊啊真是的我為什麼要跟人類解說那麼多啊……」
　　少女抓了抓自己的長髮，似乎為自己的多嘴感到後悔，陳遠只覺得這些都是網路上查不到的資料，正打算繼續追問下去時，另外一名少女抓著那隻剛飛走的白鳥來到這邊——陳遠永遠記得，她的眼眸如翠玉般閃爍。
　　
　　「安娜，回去了。」
　　「啊啊、等等我啊！」
　　原本陳遠並沒有太在意，神無之鳥大多並不重複，見過的有男有女，除了部分有著明顯的禽鳥特徵外與人類幾乎無異，就連這次與少女們的談話也很快被他擱置在後，直到那一天之前都未曾想起過。
　　
　　「陳醫生？」
　　「啊，抱歉……走神了，你再說一次症狀吧。」
　　擅自在工作時陷入回憶可不是什麼好事，陳遠再一次提醒自己認真專心工作，但少女們的聲音已經竄入他的腦海，接下來幾個病患他只能勉強維持著專注，好抵抗時不時滲入的話語。
　　他原本以為他與神無之鳥的關聯就到此為止，工作的性質他不得不與他們多次打照面，甚至因此記得了幾個，但一切都是從那一天開始變得不一樣，他需要去追隨神無之鳥的腳步，否則他將無法追回那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歸屬。
　　結束最後一個病患的看診，陳遠將自己的聽診器收入公事包，今天的方向是三丁目的十字路口，最近不少年輕人在那邊打架鬧事，半夜時還有飆車族恣意飆車，如果是那裡的話肯定能見到神無之鳥，儘管見到他們並不是什麼好事，他自嘲地想。
　　
　　「還是一樣這麼熱鬧……」
　　越是接近市區，陳遠就越能感受到不同於自己居住地方的熱鬧，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每逢假日總會見到放假的學生三三兩兩邀約著逛街壓馬路，尋思著不如順便買點日常必需品，陳遠拐進了便利超商買了一罐咖啡，等著十字路口出現自己想要狩獵的目標。
　　說起神無之鳥，他們出現在將死之人的時間十分不穩定，有些人在一個月前就能看見神無之鳥，有些則是在幾個小時前，這種不確定性讓陳遠更難判別對方的死期，作為醫生多少還是會有想拯救人命的想法，只不過更多是為了自己的私慾，想要見到的人、想要扭轉的命運……說穿了是利己主義之下的產物，只不過被自己的修辭包裝成漂亮的話語罷了。
　　
　　他想找回「那個人」的靈魂。
　　
　　陳遠很快就發現了幾個目標，不遠處一名銀髮少年散發出不詳的氛圍，在他不遠的天空有個神無之鳥的少女正在默默守望著他；另一邊迎面走來的則是一名看起來隨時都有可能過勞的青年，在他的背後則是有一個看起來鬼鬼祟祟的少女正在跟隨著他。陳遠認得這兩個神無之鳥，他甚至在這幾年的光陰中時常見到，但每一次在他們接觸之前神無之鳥就帶走了靈魂，他很少有機會再與她們有所交流，更多時候是看著神無之鳥飛向未知的方向，他再跟著那個方向去尋找自己遺失之物，總有一天、傳說將會揭露神秘的面紗，將不屬於黑暗的靈魂歸還。
　　那兩名男子似乎是熟人，相遇之後寒暄了幾句又各奔東西，陳遠一時之間不曉得自己該先從誰開始調查，紅綠燈交替的信號聲催促著陳遠下決定，他只能把心一橫先追隨銀髮男子而去。一路追隨到五丁目的巷子，男子停下腳步左右張望，還以為自己被發現的陳遠趕緊躲到柱子後面。
　　
　　「出來，你一直在跟蹤我吧？到底有什麼企圖，不說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陳遠不敢出聲，對方的聲音一聽就知道不是什麼好惹的傢伙，他可不想情況反倒是由自己被神無之鳥帶走，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出面表示自己只是路過，一名少女從他的背後走出——陳遠認得她。
　　
　　「……我沒有跟蹤你。」
　　「少來，從三丁目開始你就一直在哪裡看著我吧？我堂堂黑道老大可不是好混的。」
　　自稱黑道的少年作勢要將腰間的武器掏出，少女沒有退後的意願，卻也感覺得到她此刻面臨的窘迫，神無之鳥會因為人類的攻擊受傷嗎？在過於現實的問題竄入腦中之前，陳遠搶先一步站在少女的面前替她解圍。
　　
　　「抱歉，她是我妹妹，我們只是碰巧經過而已，家妹給你添麻煩了。」
　　「嘖，管好你妹妹。叫什麼名字？」
　　「……陳遠。」
　　「外國人啊，下次不要讓我再遇到你，不然有得你好受的。」
　　少年放完狠話就離開現場，少女原本想繼續跟在少年身後，陳遠一把抓住對方示意今天就先算了，更何況他並不是無償幫助對方，而是有很多問題想要找她「敘舊」。
　　
　　「我記得你……你大概不記得我，但是只有你，我不可能會忘。」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嬌小的神無之鳥降臨在他們面前，絕望地、無力地伸出手，懇求著神明——如果祂真實存在的話——能夠再給予他們一點時間，但死亡的使者卻比想像中要來得無情，她只是低下身子伸出了鳥爪，奪去了曾經想像能夠翱翔的白鳥，只不過在那個時候被奪去的不是陳遠，而是他。
　　
　　為什麼？
　　
　　「……你為何來到這裡，又為何而來？你我不是一個世界之人。」
　　「我來找你——他在你這裡，對嗎？星見京，你不該帶走他，這是個錯誤。」
　　他偶然間聽到了她的名字，並且不惜花費大量時間來到這裡，在這命運的交會點，再一次、與當初的神無之鳥相遇。
　　
　　「——把他還給我。」
　　「……生死本為天註定，陳遠。」
　　京攆去他的手，就像那一天一樣的背影令陳遠有些恍惚，如果跟隨著她回到神無山的話是否就能找回那個人的靈魂？溫暖、如陽光一般刺眼的熟悉……陳遠打算再一次抓住京，但被她輕巧地躲過，小巧精緻的羽毛飄落，京拍動著翅膀飛離現場，只留下陳遠一個人。
　　
　　
　　
　　「等一下，不要帶走他！真的要帶走一個人的話，就帶走我吧！」
　　「……生死本為天註定，陳遠。」
　　
　　
　　
　　陳遠回過神來，才感覺到自己的手掌因握拳過於用力，流下了些許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