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巡月

森 理惠篇





 

在那之前，森理惠一直都是一個人經營著一間小小的蛋糕店，每逢放學時分就有許多學生三三兩兩結伴來到蛋糕店內，挑選幾個自己喜歡的蛋糕當作下午茶回家享用。喜歡製作蛋糕更喜歡妝點蛋糕，理惠為此總是樂此不疲，不斷變化出的花樣也讓她在學生之間的名氣不小，時常都會有好奇的學生成為她的新顧客，一試成主顧。有趣的是，理惠在蛋糕店內時常看見許多樂趣的景象，例如這個城鎮的地頭蛇——源家下任繼承者每一次總會鬼鬼祟祟地走進店裡，詢問店裡哪一款是目前最熱門的甜點，吩咐將蛋糕裝飾得宛如禮物一樣，外帶兩份再大搖大擺地走出店內。

「說起來，源君每次買蛋糕都會買兩份呢！是要送給女朋友嗎～？」

「什、大力女你閉嘴啦，乖乖給我包裝好交過來就是了，敢多嘴我就讓妳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臨走前還不忘拋下幾句黑道式脅迫，不過理惠只是左耳進右耳出，帶上營業笑容送走了源。她一向對死亡沒有過多的畏懼，甚至覺得自己不會活得長久，說不定真有那麼一天她就死在黑道火拚的擦槍走火裡，但這也是一種特別的死法，老實說她並不討厭，甚至可以說還有些期待。

結束一天的營業後理惠關上了店門，走上二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大字形地橫躺在自己的床鋪上思索著，人如果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有其意義存在，她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意義是甚麼？有一道聲音總是告訴她「妳的歸屬並不在這裡」，所謂的歸屬究竟是何方？類似的哲學問題不斷在理惠的思考裡佔有一席之地，儘管如此她仍然沒有答案，活著一天也是一天吧，總有一天她會被這個城鎮裡傳說中的神無之鳥帶走靈魂，到時候就能明白自己的歸屬究竟在何方——以自己的翅膀。

理惠的店裡除了蛋糕以外，也會販賣一點簡單的甜點，包裹著一整顆草莓製成的草莓大福、以完美打發的蛋白交織出的七色馬卡龍、連冰淇淋都是手工製作的夾心餅乾……幾乎無論哪一項種類都是店內的暢銷款。兩個國中生竄了進來向理惠買了草莓大福，一邊聽著兩人約定好將來要一起上同一間高中，一邊攪拌著手中的蛋糕麵糊，像這樣幸福快樂的人生真是太好了，這個世界肯定是以愛做為能量去構築出的，只要世界上充滿了愛就會有未來，大家的未來都是閃閃發亮的。她作為販賣夢想的糕點師，自然也崇尚著愛與希望。

「咦？那個孩子是……」

櫥窗前有個奇怪的少女駐留不前，盯著櫥窗裡的蛋糕看似乎是肚子餓了，明明身上的穿著看起來應該是附近的有錢人家，會不會是迷路了呢？理惠放下手上的工作走到外面，櫥窗裡倒映的表情意外的冰冷，一副生人勿近的警戒。

「看上哪一塊蛋糕了嗎～」

對方顯然像是嚇了一大跳的樣子，隨後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模樣繼續盯著櫥窗裡的蛋糕，那雙碧綠色的眼眸理惠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她很快就走到店裡面拿了一塊黑森林蛋糕要請對方，肚子餓的話首先由自己這邊釋出善意就可以了，就算得不到對方的謝謝肯定也會記得自己的善意，人類並非是健忘的生物，理惠從小就這麼覺得。

「……讓我收下它嗎？」

「因為妳看起來好像很想吃的樣子，我想這塊黑森林蛋糕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喔？」

少女思索了一會收下蛋糕，在這方面倒是十分坦率，肯定是個好孩子吧？理惠向她揮過手告別就打算回到廚房繼續剛才尚未完成的工作，不過走到一半她又有些擔心地探出頭去，那位少女已經不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速度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快，她所遇見的少女絕非普通人物，理惠莫名有這種感覺。

隔天她又見到源在這附近鬼鬼祟祟的模樣，為了甩掉他們家那群小弟也真夠他辛苦的，換作是她的話完全不想過上被限制自由的生活，不過成為黑道之後要負擔的責任也會隨之加重，源會毅然決然去繼承這些責任還是挺男子漢的。像是平常一樣替源挑上兩塊普通的蛋糕，手法熟練地在其中一塊蛋糕上畫上了蝴蝶以及白鳥的圖案，另外一塊蛋糕則是抹去過多的奶油裝飾，並撒上些許苦巧克力粉降低甜度，源在她的印象裡是不喜歡甜食的，只是為了某個人才會成為她的熟客，今天也打算以一樣的話題點燃源的怒氣，源卻一反常態地率先開啟了話題。

「……另一塊蛋糕寫個生日快樂。」

「咦！是你的生日嗎？」

「透那傢伙過幾天生日。」

第一次聽源提到另外一個人的名字，會叫到如此親密的——果然不是女朋友吧？雖然一直以來以女朋友的名義不斷欣賞源千變萬化的表情，但歸根結底會讓他願意付出這麼多的恐怕是比男女朋友更加親密的關係——家人？喜歡吃蛋糕的話也許是姊姊或妹妹之類的，想不到堂堂黑道竟然如此看重自己的家人，理惠對他有些刮目相看。

「還杵在那裡幹嘛？快點做完把蛋糕給我啦。」

「啊！請稍等一下喔！」

聽到源的聲音這才讓理惠回過神來，搪塞幾個營業笑容後趕緊端著蛋糕到後台作業。那孩子的名字是透嗎？寫上名字的話感覺起來誠意會更多吧，思索著蛋糕上該做何等裝飾、試著讓自己進入工作狀態，那些多餘而無謂的事情就讓它全部拋諸腦後，現在先專心做好眼前的工作就好，理惠在工作上要求自己的完美體現在每一塊蛋糕的裝飾上，小巧的星平糖點綴在奶油的尾巴，看起來比方才要更可愛了。

不管是怎樣的女孩子肯定都會為眼前的蛋糕感到滿足，理惠對自己這次的作品十分滿意，挑上橘色鑲有白色圓點的緞帶包裝好後，小心翼翼交到源的手上，確認了自己要的商品沒什麼問題後，源如平常一樣放了大話就離開現場。還是一樣不懂得坦率說聲謝謝，即使明白對方的家世背景仍然有些無奈，這時理惠在玻璃櫥窗的倒影裡見到了那一天站在櫥窗前的少女，她鬼鬼祟祟地跟在源的身後，他們是朋友嗎？少女仍舊是面無表情的模樣，她究竟是甚麼人？潛藏在少女身上的謎題似乎變得更大了。

那天夜裡理惠做了一個夢，那名少女將自己本就嬌小的身子蜷縮得更小，一個人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自己則是見狀後露出淡淡的笑容，走上前向她伸出了手。少女對她露出微笑了嗎？不，首先該問的是這究竟是甚麼時候的事？理惠與少女應該是第一次見面才對，既然如此這個夢境又是甚麼意思？那彷彿不是她與少女，而是與她們相似的甚麼人，在她們都尚未是現在的自己之前，天真無邪的兩個少女尚未知曉未來的險惡之前，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理惠睜開眼睛，注視著天花板許久，仍然沒有答案。

自從上一次源買了據說是給一名名為「透」的女子蛋糕後就沒有看過他了，該不會是死了？黑道果真是早死的職業之一，不曉得他有沒有好好把自己的心意交給對方，有沒有糟蹋理惠親手製作的禮物呢？思考著對自己來說無關緊要的問題，今天也是門庭若市的一天。店門口兩個小男生觀望許久終於踏進店裡，討論著今天的點心是草莓大福還是甜甜圈會更好，如果將兩者結合的話就不用煩惱了呢，這麼想著將下一次設計的草圖放在腦子裡，理惠這才抬起頭注意到櫥窗裡的倒影——那名少女今天也在櫥窗前徘徊不前。

「上次的黑森林蛋糕好吃嗎？」

沒有來由地，她想要去招呼這個總是在畏懼甚麼的少女，不過比起上次對上眼，少女的眼神裡多了一些聚焦。這段時間內發生了甚麼事呢？理惠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少女是看見她跟著源離開的，在那之後她與源發生了點甚麼，又或者少女也夢到了那個夢——理惠還打算詢問些甚麼，不過注意到那兩個小男孩終於決定了自己要購買些甚麼，合起掌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匆匆回到店內。

「啊，有其他客人來了，如果有甚麼想吃的不要客氣，再叫我一聲就好了。」

即使如此她仍然覺得少女不會有任何反應，她這麼做也只是保險起見，她一面替小男孩們結帳一面觀察著對方，這段時間的思考讓理惠作出了不同的猜測，少女也許並不是人類，更像是小時候聽說過的傳說——神無之鳥。如果只有她能看見的話，是不是也象徵著她即將死去？不過這些終究只是猜測而已，是前幾天反覆的夢境使她胡思亂想而已，理惠送走兩位可愛的顧客後從自己的冰箱裡拿出原本留著自己吃的蛋糕，拿去招待她或許是不錯的主意。

「附近沒有看過你呢……是別的城鎮來的嗎？不嫌棄的話，這塊蛋糕帶回去吃吧。」

「不了，我……」

「有煩惱的時候，吃甜點可以恢復精神喔！」

抵抗不了理惠的盛情難卻，少女最終還是收下這一塊特製的黑森林蛋糕，她看起來是會珍惜食物的樣子，即使不是人類應該也能嚐出一點味道來，理惠心滿意足地送走她，回到自己的店內繼續打點櫥窗裡的蛋糕。雖然自己看得見神無之鳥，但甚麼時候神無之鳥會帶走自己仍是未知數，不如趁著那一天來臨之前盡可能去販售美味蛋糕給她的每一位顧客要來得實際，理惠暗暗下定決心，看著時間也差不多，打算先關上店門休息一會。

半夢半醒之中理惠記得自己又做了一個夢，只不過這次的夢與之前截然不同，場景不再是早已習慣的裁判場，夢裡的理惠醒來時她對著病床邊的人露出淡淡的微笑，既是欣慰著對方恢復到正常的生活，也是對現況感到滿足的微笑。心臟的聲音幾乎要掩蓋過她的呼吸，儘管理惠無法確認眼前的人究竟是誰，但這個人肯定是對她相當重要吧，儘管只是在夢裡短短的幾秒鐘四目相交，理惠也確定了眼前的人就是她的一切。

如果靈魂離開軀殼後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想要前往的歸屬，那麼有她在的世界肯定就是自己的歸屬，理惠睜開眼睛開始期待著這一切，那位神無之鳥三番兩次出現自己的店門口肯定是在觀察自己，有一天理惠的靈魂會脫離這個世界，往她的歸屬飛去，就如同傳說裡訴說的白鳥一樣展翅飛翔。

理惠醒來後確認了時間，她的午休比起往常都要休息的再久一些，也許下一次睡去就再也不會醒來了——她總有這種預感。理惠整理了下身上的衣著後走到門口，掛上了Closed的牌子等候應該到來的訪客。她有很多問題想要去思考，更重要的是那若有似無地「不會活得長久」的致命感，也許再再暗示了理惠自己的靈魂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她嚮往的地方是那張病床以及那個人所在的世界，該如何前往會由神無之鳥帶領她的靈魂，而那位神無之鳥是那位少女——她的預感一向很準確。

「……是誰？」

「神無之鳥。」

即使對方沒有朝向她的方向，理惠仍然知道對方的長相、她的名字、她的一切——她已經對這一天的到來做足了準備。儘管如此，在對方真正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理惠仍然為對方的身分感到一絲驚訝。

「我還以為那些都是傳說呢，沒想到是真的……妳居然是神無之鳥啊。」

「對不起。」

「為甚麼要道歉呢？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更何況……」

理惠緩緩轉過身來，正好逆著柔和的月光，她從未想過自己可以在這種情況下面對死亡——或者說迎接另一段新的開始，她即將踏上的新旅程無人知曉，就連眼前的神無之鳥也無法得知她有多麼的雀躍。在那一場夢之後，她的確是做了選擇，面對裁判場上的不甘心，以及病床邊的滿足感，她選擇了後者。

「妳一定會帶我回到我所期望的歸屬……對嗎？」

「嗯，要不然就不能回報蛋糕的恩情了……」

少女緩緩走到她的面前，伸出的右手化作禽鳥的爪子朝她的胸口刺穿，僅僅只是那一刻，明明只有幾次見面的情分卻讓理惠對眼前的神無之鳥產生了許多回憶與感情，兩名少女曾經在裁判場上的約定和針鋒相對，以及在最後一刻自己所懷抱的感情，這一切都將化作塵埃緩緩消散。她的靈魂最終還是有著想要實現的夢想，只可惜最終她選擇的並不是這個世界……理惠閉上了眼睛。

不曉得這間蛋糕店將來會由誰接手？她抱著這未解的謎題，沉沉睡去。

源將出院後不久就受到佐藤的委託，前去自己熟悉的蛋糕店準備購買蜂蜜蛋糕送給陳遠當作這一段日子麻煩他的禮物，說實話他對陳遠沒什麼好感，只不過陳遠好說歹說也把他從九死一生的鬼門關前拉了回來，佐藤在他住院的時候也幫了他不少忙，跑個腿回報恩情也是男人的本分。就在源將抵達蛋糕店門口時，蛋糕店的門口已經貼上一張紅色的「租」字，他隱約記得老是跟他鬥嘴的大力女是多麼珍惜這間蛋糕店，她要這樣撒手不管了嗎？虧他還覺得那傢伙做的蛋糕實在不錯，更何況自己的妹妹透也很喜歡，要是讓她知道蛋糕店歇業的事，肯定會相當失望的。

「算了，這裡又不是只有這間蛋糕店，大不了就……嗯？」

源將正打算離開蛋糕店，眼角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名穿著奇異的少女駐足在蛋糕店的櫥窗前，彷彿似曾相識一樣的背影讓源將有些恍神。或許是注意到源將的視線，少女緩緩轉過身來，碧綠色的眼眸帶著淺淺的微笑，那個樣子好像在哪裡見過……源將揉了揉眼睛，卻發現少女早已消失在蛋糕店前，好像從未有人來過一樣。

「……大白天的，怎麼會有這麼多莫名其妙的事。」

盯得再久這間蛋糕店恐怕是不會再營業了，還是決定盡早去下一間蛋糕店購買蜂蜜蛋糕要來得實際，源將轉身離去，一枚潔白的羽毛飄落在他的身後。